「鑫逸/三清」少年他乡
1.
程以清的眼镜结了一层厚厚的雾气。
熟悉的上学路,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虚弱。毫无图案的纯黑色背包压驼脊背,熨烫了一遍又一遍的衬衫生硬地触及皮肤,领带工工整整地系在颈畔,贴合着胸膛正中没有一丝偏移。
几近完美,毫无生气。清晨的熹光点不亮他的背影。
他好像一个壳。
一个换了灵魂的壳。
节奏混乱的步伐,不时变换的行走姿势,暗示着双腿的主人强烈的心事。
才拐过两条街,程以清额上冒出了汗。镜片上的雾气越聚越浓,难能看清前路。他只好垂头摘下黑框眼镜,露出棱角分明的脸。
明明昨夜没有下雨,怎么水汽这么重?
是不是,老天在告诉别人,你看啊,人间有这么多哭不出的眼泪。
程以清被自己脑袋里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。连忙摇摇头否决。
远处有脚步声传来,程以清飞速重新戴好眼镜。是个不认识的男生,路过程以清时愣了愣,然后兴奋地拍拍程以清的肩。
“程以鑫!是你吗!自从你转学咋俩可半年多没见了啊。哎对,你那时候怎么突然转学了?”
听到是老同学,程以清换上温和的微笑。张开嘴,竟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程以清每天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。曾经的老师,曾经的同学,尽管他换了学校,搬了家,也依然命运般无可避免地遇见他们。而他们都约好了般的问程以清同一个问题:以鑫啊,你为什么突然转学?
因为搬新家,新学校离新家近些。面对疑问,起初手足无措的程以清撒起谎来逐渐老练。他就这样搪塞过一个又一个旧相识。准确的说,是他哥哥的旧相识。
而这套他烂熟于心的说辞,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程以清微微发颤,发白的唇瓣努力地想引出压在喉咙里的声音,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 怎么会,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
程以清又想起昨夜那个梦。
梦里是熟悉的蓝色汪洋。哥哥的衣摆随水波沉浮,幽弱的光在他脸上斑驳。静谧而含忧。
程以清听见他说:以清,忘了我吧。
说罢便转身游走。程以清瞪大眼睛,拼命地挥动双臂,却怎么也无法向前,只在原地浮浮沉沉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越走越远,几乎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。
他急切地张大嘴,想喊出那句:哥,回来!却发现喉咙酸涩,竟一个音也发不出。
不断浮沉的自己,幽蓝的水光,从指缝流走的海水,以及,拼命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的喉咙……
程以清惊醒,大汗淋漓。
“你在这干嘛呢?”恍惚中的程以清被熟悉的嗓音打断,低头看到敖三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。
“噢,你是程以鑫的同学吧?我是他以前那个学校的同学。”男生自我介绍道,随后又难过地接上一句,“以鑫他好像不认识我了。”
敖三看了看眼前的二人,原本绷直的面部肌肉舒缓下来,露出月牙弯般的笑容:“啊,这样啊。以鑫他这几天重感冒,嗓子哑了说不了话。”
语气诚恳,理由充分,极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笑容,以及一张俊俏的脸。
听的人又怎么会不相信他。
过去的半年里,敖三帮程以清撒过一个又一个谎,每次都以成功告终。这不,眼前的男生显然也轻易相信了敖三的话,正嘱咐程以清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。
为你我覆上鳞片,为你我成为了谎言家。
敖三眼神灼灼。
男生道过别已走远。程以清瘫坐在地上,汗珠不断滚落。敖三则站在一旁,好看的眉峰蹙起,默默不语。
日光投射在他们身上,映在草地上的影子随时间变换着角度。
“哭完了?”敖三问逐渐平静下来的程以清。
“老子才不会哭。”程以清用手撑地,站起来。他抬起头,却无意间看见,今日的天空,带着奇异的紫红色。
今天是他假扮哥哥的第二百一十四天。
九月渝城,炎风朗朗。湿热的空气撞击鼻腔,刺激得人想落泪。少年背负阴黑色的轮廓,怀揣心事,走不出这座雾都。
究竟是我们被困在了故事里,还是其实这故事,早已被故事本身困住?
2.
敖三是个复杂的人。
对他人来说分明的黑白,在他眼中是抹不开的灰。
父亲做着不能讲出的生意,创下殷实家业,掌握巨大权力。于是敖三从小就有无数成年人前赴后继地对他说着奉承的话。
伪笑的嘴脸,背地的阴狠,敖三看过太多。年幼的他也曾对世界产生怀疑,但很快,他学会了成人世界的生存规则。
直到他遇见程以清。
那时的程以清聪颖张扬,笑起来眯着眼,眼里狡黠流光。成绩优异的美少年,无论放在哪个学校都会是一段传奇,程以清便是这段传奇的主人公。敖三在优秀学生颁奖典礼上见过他一次,站在领奖台上手捧鲜花的程以清,整个人都在闪着光。
有次敖三翘课,意外地看到那个发光的年级第一居然也在翻墙。眼前的男孩露出一副“被发现了”的泄气表情,然后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一通,冲敖三笑眯眯地走来。
“同学,拜托你,千万别告诉别人。”语气软糯,细听又带着一层威胁的意味。
也不知怎么,敖三鬼使神差地跟着程以清去了游戏厅,又鬼使神差地付了所有游戏币的钱。
他记得程以清在他掏出钱包时大喊:“哎呀,你太单纯了。你这样会受骗的呀。”
敖三呆愣地看着他,动作凝滞。程以清又眯起笑眼,像是自言自语:“不过这样也挺好的。我就喜欢和单纯的人玩,比如我哥,可温柔。”
“我喜欢和单纯的人玩。”
敖三把程以清的这句话牢牢地,牢牢地记在心里。
3.
紫红的天幕下,二人并排坐在草地上。
敖三见程以清情绪好转,开口谈起自己的事:“哎,你知道吗,我爸昨天带了一个小男孩回家。
“更奇葩的是,他居然说,那小男孩是我弟。”
敖三抬起头,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。
“什么意思?”程以清诧异。
“我不知道他和哪个女人生的。昨晚上他一直拉着我手说对不起我,说他知道他犯了错,但是要我一定原谅他,说他实在无奈,说他不容易。
“你说可不可笑,他让我没了妈,现在却逼我多认一个弟。”
敖三眼神凉薄。
余下是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。
斟酌许久,程以清开口问:“那那个小男孩,怎么样啊?”“还行吧,看着挺乖的。就一小孩儿。”敖三想起昨晚那个小男孩怯怯的眼神和稚嫩的脸蛋,不知为何,对这个“私生子”,他并不厌恶,没有丝毫恨意。包括对父亲,他也谈不上恨。
他恨的从来都是用玩世不恭来遮盖不安的自己。
没有安全感,敖三从没有过安全感。幼年时抱着母亲的腿求她别走的记忆还残留在心底,母亲离开时的背影还时不时地在他梦境里播放。每次梦醒他都惊诧地发现自己满脸眼泪,甚至还有更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。
他知道这一切是父亲导致的。父亲不爱母亲,他娶她完全是因为长辈的逼迫。可是父亲那时太年轻,并不懂得婚姻需要承担责任的道理。他只是执拗地认为,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捆绑他的枷锁,他要挣脱,他要逃。于是他酗酒,夜不归宿,总之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折磨着只想安心过日子的妻子。
敖三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,明理又有女性意识。日子久了,她对丈夫的失望达到顶点。
于是她选择离开,她说她要还丈夫自由,只是舍不得儿子。但最终主动放弃了敖三的抚养权。临走那天,她捧着敖三的脸,说敖三,妈妈永远爱你。年幼的敖三不停哭闹,抱住母亲的腿不肯放开,问她为什么要走。
她说,妈妈要去一个更美的地方,别担心。
直到母亲去世之后,十一岁的敖三才突然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
长期抑郁和受刺激,郁郁寡欢的母亲得了癌症。在得知治疗无果后,她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,在一个风景胜地租了间房,一个人住。
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日渐枯竭,对儿子的思念也日益加深。但她回不了头,她不希望儿子也像她一样,痛苦地思念却见不到所思念的人。
趁儿子还小,消失吧。最好不要在他的记忆里留痕。
她这样劝说自己,直到她听说敖三整日哭闹要妈妈。
他还记得她,她惊喜不已,随之又陷入沉默。但思虑许久的她终于得出最终结论:儿子还记得她,真好。
她拍下自己绿荫庇佑的屋子,在照片背后写上一句话:
妈妈在一个更美的地方,小敖三别担心。
落款是:妈妈也爱你。
那是个雨雾朦胧的早晨,接电话的父亲突然松开了手,话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敖三还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,父亲单膝跪在他面前,流着泪说对不起。
直到现在敖三也没搞懂,那天父亲那句对不起,究竟是对他说的,还是对死去的母亲说的?
母亲过世后,父亲开始变得格外宠爱敖三。敖三也享受着这份溺爱,愈发玩世不恭。人们说敖家少爷被宠坏了,不懂人间疾苦,只顾吃喝玩乐。只有敖三知道,他所做的这一切,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。
朋友对我的友情是真心的吗?父亲对我好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愧疚?那些口口声声叫我敖三少的人,有几个是真的尊重我?
敖三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。得不出答案的他,转头又投身另一场纸醉金迷。
4.
“那就好好对他吧,有个弟弟挺好的。”程以清劝说道。
“其实……对那个小男孩来说,有个哥哥也挺好的吧。”不等敖三回应,程以清独自嘟囔着。
对一个小男孩来说,有个哥哥好吗?
如果问过去的程以清这个问题,那么他一定会咧着嘴大笑着回答:好啊!有哥哥,真的太好了!
“我哥是个傻子。”才相识不久的时候,程以清这样对敖三说。
“但是他是个好人,是个超级大大大大大好人。温柔又和善,总是很有耐心和爱心……哎呀你见了他就知道了。总之我最喜欢我哥。”
“我最喜欢我哥。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敖三,不知为何对程以清口中的哥哥有些羡慕。
后来的日子,敖三每一天都亲眼见证程以清一提起哥哥就拢不住的上翘嘴角,每一天都听程以清兴奋地讲他们兄弟间的趣事。他明白哥哥对于程以清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所以当有一天程以清对他说“三儿,我哥遇上点事,我们去帮他解决”的时候,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血气方刚的年岁里,你我只走错一步路,便再也无法回头。
我恨自己没有第二双手能将你拉出泥潭。
所以今生,就让我用这仅有的一双手,陪你一起厮杀,和世界抵抗。
以清啊,我没你哥那么伟大,他想净化你,而我只想和你同生共死。
少年的固执,不懂化解与包容。认定一个道理,便一直执拗地认定下去。
程以鑫曾担忧地冲他俩怒吼:暴力是没有出口的。
没过多久,程以清和敖三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。
是啊,暴力是没有出口的。但以暴力作引子的故事是有结局的。
那结局就是,最善良的人死了,而我们却都还活着。
5.
敖三永远也忘不了那天。
当他用尽全力跑到河岸边,看到的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程以清,和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衣衫。
程以清红着眼睛对他说:三儿,我要成为我哥。
“好。我护着你。”
——那是敖三这一生能想到的,最有重量的承诺。
他们告诉所有人,以清溺水身亡。程以清换上哥哥的衣服,细细雕琢自己的眼神,那样子看起来和哥哥别无二致,就连朝夕相处的父母都没有察觉丝毫异样。
程以清对父母说,我们搬家吧。在这老房子里我总想起弟弟。
敖三则借着“以清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哥哥能上更好的学校”为理由,成功说服程家父母给“以鑫”转学。
两个人就这样欺瞒住整个世界。
6.
夕阳开始坠落,二人的裤脚已被湿漉漉的草地洇出水渍。
敖三起身拉住程以清的手,把他从地上拽起来。“该回家了。”敖三说。
送程以清至家门口,敖三说了拜拜。刚转过身,却被程以清突然喊住:
“哎,三儿!那个……谢谢你。”
敖三迈出去的步子顿住,一时间有点恍神。但他很快恢复过来,侧过头对程以清扯出一个张狂的笑容:“行了,我还不知道你吗。你要是但凡对我有一丁点儿感恩之心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然后潇洒地迈步离开,不顾心底万丈涟漪。
回到家,敖三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,转头看见父亲带来的那个小男孩,正站在衣帽间门口怯生生地望着他。
敖三垂下眼脸,深吸了一口气,眸底是化不开的情绪:“有什么事吗?”
小男孩像是没想到敖三会主动和他说话,惊喜地张大眼睛,用他稚嫩的声音道:“哥哥,你回来啦。”
敖三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程以清对他说:“好好对你弟弟吧,有个弟弟挺好的。”
看着眼前小男孩期待的表情,敖三冲他笑了笑:“是啊,哥哥回来了。”
晚上的时间过得格外快,饭后敖三陪小男孩玩拼图,在他握着小男孩的手把碎片一块块地镶嵌回原位时,他的心也一寸寸地完整起来。
洗漱过后,敖三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,千万个思绪涌过来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只要是程以清说过的话,自己都当作圣旨。
敖三又一次想起那个雨天。
那天,与父亲大吵一架的他重重摔上门,冲进汹涌的大雨里,一路奔跑到跨江大桥之上。
他望着脚下波澜的江水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光照突然暗下来,他发现自己头顶多了一把伞。转身一看,是正冲自己微笑的程以清。
程以清不顾他的挣扎,硬是把他拽到一家重庆小面馆。“老板,来两碗面!多加辣多加辣。”程以清眯着笑眼,元气十足地大喊。敖三看着程以清,郁闷地叹了口气,拉开椅子坐在桌对面。
那天下午,程以清拽着敖三,几乎走遍了重庆所有的小吃街。穿梭在各式美食摊口,程以清吹了吹手里的炸串,递到敖三嘴边,过了一会儿又塞给敖三一杯柠檬水。
晚上,程以清非要送敖三回家,尽管敖三再三推阻,程以清依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敖三身后。
直到敖三无奈地站在家门口,程以清才停下脚步。程以清拍拍敖三的肩,眼底是温柔的光在闪烁,他说:“三儿,人生在世有不顺心的事是常事,但你要珍惜自己啊。”
敖三瞪大了眼睛。
一整个下午程以清只是在不停地带他穿梭大街小巷,兴奋地品尝美食,全然不顾他悲伤的神情。他还以为程以清幼稚得要死。
可程以清居然什么都知道。他或许早就看出了自己站在桥上,俯视江水的意图。
但程以清什么也没有问,只在送敖三平安回家后,对敖三说了一句:珍惜自己。
敖三有多么感激他,心脏每一道蔓延的纹路都刻上程以清的名字。
从那天起敖三收回阴郁,曾经夜夜烂醉的日子逐渐离他远去,他只要能每天和程以清一起按时上下学就好。和程以清在一起的时刻,他总是笑得灿烂单纯。
程以清拯救了他,在他的灰色世界引入了光。
他告诉自己要守护程以清的一切。所以他瞒住程以清的秘密,陪程以清编织这场盛大的谎言。
“他叫程以鑫。”敖三指着身旁的程以清,向众人宣告。
回忆完毕,敖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他干脆坐起来,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愣。
我是你的清纯少年,是这世界的谎言家。
7.
程以清近日愈发地精神恍惚。
他最近总重复地做那个梦,梦里他想和哥哥说说话,喉咙却一个音也发不出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越漂越远。深蓝的海洋,冷漠的游鱼,诡秘的水光,被孤立的自己……这梦的一切都透着一层渗人的阴冷。
但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不是梦的内容。
程以清惊讶地发现,虽然每天都做一样内容的梦,梦里哥哥的脸,却变得越来越模糊。
会不会有一天,你从我的梦里消失?
惊醒的程以清,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。
“以鑫啊,快起床,上学要迟到了。”妈妈敲着门,语气温柔。
程以清迅速翻起身,顺手抹干了眼角的泪。
从家门走到学校这条路上,程以清又遇见许多熟人。他们的口中喊出的是同一个名字:
程以鑫。
没有人识破程以清的谎言,程以清以哥哥的躯壳兑换回许多笑意,所有人都喜欢那个温润的程以鑫。夸他乖巧懂事,夸他认真踏实,然后惯常地拿他和自家调皮孩子作比较。
哥哥,你看啊,你是一个多么多么好的人。好到我只模仿到你的三分之一,就足够让全世界的爱意涌过来。
这样好的你,怎么能从这世上消失呢?
我不要你消失。
8.
学校附近的篮球场,程以清坐在一侧,替打球的同学看守衣物。不时有擦着汗的男生跑过来,他就笑意盈盈地递上一瓶水。
曾经的程以鑫也是这样。
他体弱,几乎从不碰篮球一类的体育运动,但总会在守在球场旁,给同班参加球赛的同学看东西,递水,耐心又温和。
所以如今的程以清极少再打球,曾经在球场上驰骋的他,学着哥哥的样子,坐在观众席上,冲每一个人微笑。
“呦,这不是程以鑫嘛。”程以清闻声抬头,看到的竟是曾经霸凌哥哥的那群学生。他们吊儿郎当地站在程以清面前,歪斜着嘴角。
程以清一阵胸闷,不悦地站起来,狞着眉头,转身欲走。
一只手搭在他肩上,拦住了去路。那人凑到他耳朵跟前,咬牙切齿:“程以鑫,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,你还是那么怂。你弟可就不一样了,为了你送了命。你说,他要是知道你活得这么怂,会不会死不瞑目啊。”
程以清眼睛猩红,冲那人的脸狠狠一拳。
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哥!”程以清怒吼。
面前的不良少年全部愣住,就连前来劝架的同学也全部愣住。程以清颤抖着,瞳底的光芒逐渐聚成一个点,然后变暗,熄灭。
哥你看,无论我怎么掩饰,我还是成为不了你。
你透彻包容,我不知悔改。
黑布蒙住的秘密撕开了一角,我的天空满是蓝灰色。
程以清眼泪纵横,推开诧异的人群,迎着血红色的夕阳,奔跑回家。
小心翼翼地打开门,程以清发现家里空无一人,只有留在桌上一张纸条:
爸爸妈妈去看望刚生了宝宝的小姨,你明天还要上学就不带你去了。饭菜在冰箱里。放心哦我们明天就回来。另外,很抱歉我们看了你的日记,自以清离开以来,你一直情绪低沉。我们和你一样痛苦,一样想念以清。但是逝者已逝,你要活得更好,以清才能真正安心。
爱你的爸爸妈妈
程以清握着纸片的手不停颤抖,他飞速地奔向房间,疯了一般地翻箱倒柜。哥哥生前的东西他全部搬进了新家,但他从未见过什么日记本。他的手磕绊地抚过每一本书册,拉开每一层抽屉,碰倒了桌上的水杯也不去扶。他甚至掀开床褥,但怎么也找不到爸妈口中的那本日记。
瘫坐在地上,程以清微喘着气,耳边是撞倒的杯子流出的水顺着桌檐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:
嘀嗒,嘀嗒……如同时钟走针般的声音,载程以清顺着时光寻回记忆。
程以清站起身,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天蓝色的记事本。那是初一那年,他塞给哥哥的数学笔记。
他说:哥,你数理化太差了,我以后可是想和你上同一所高中的。你知道的吧,我要考市一中,你现在的成绩进市一中有点难啊。
哥哥一如既往的清朗笑容:你啊,就别想着高中还要每天缠着我了。哥哪儿有你那聪明脑子,我上个普通高中,挺好的。
程以清不依不饶,摇着哥哥的手臂撒娇,直到哥哥说“好好好我答应你我尽力”为止。
程以清捧着笔记,因回忆里过分美好的画面,浅浅笑起来。他低下头,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。
前几页是他当年一笔一画写下的数学公式和例题,再往后翻,是不同的字体。
哥哥记下了每一天的琐事,“以清又考了第一,真棒!”“以清今天打篮球,有好多女生在旁边尖叫。”“以清今天又不肯吃青菜。”
以清……以清……以清二字布满纸面,程以清眼眶已有流光打转。
日记翻到最后一页,是与之前精巧的字不同的,潦草的字迹。
“以清为什么不肯回头呢,明明一切都还来得及。我真的好担心他,暴力是没有出口的。那么就让我成为他的出口吧。 以清,哥哥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你,希望你能明白,错误只要你愿改正,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算晚。哥哥希望你幸福快乐,成为沐浴光明的程以清。”
是程以清,不是程以鑫。
是沐浴光明的程以清,不是背离灵魂的程以鑫。
哥哥一直,一直都希望自己幸福快乐啊,成为幸福快乐的程以清。
程以清跪在书桌前,号啕大哭。
那是他自哥哥走后第一次哭出声音。
9.
那天晚上程以清做了一个梦,梦里哥哥对他说,再见。而他不再像之前的梦里那样无法说话。
他笑着答道,再见。
薄蓝色的海洋里,哥哥的轮廓发着光,像柔软的羽毛一样,轻柔地,一点一滴地,逐渐变得透明,直至完全消失。
10.
阳光挥洒的草地上,程以清和敖三并肩而坐。
“三儿,我要告诉世界,我是程以清,不是程以鑫。”
敖三惊讶地看着身旁的人,愣怔几秒后,露出笑脸。
“好。那我就护着程以清,无论明天会面对多少困难。”
“那如果困难太大呢?”
“那我就带着你,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,快乐地活。”
“那会不会太怂啦。哈哈哈。”程以清眯眼大笑。
“不会。知错就改需要勇气,告别过去重新开始,需要更大的勇气。”
“那我们是超级勇士哎。”
程以清把头靠在敖三肩上。
今日的天空,是干净晴朗的蓝。
11.
如果世界不能原谅我们,那我们就成为彼此的世界好了。
我愿意倾尽余生所有,与你一同奔赴少年他乡。
完结感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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